沈俏从棉纺厂出来后直接去干部休养一所,今天值班的警卫员换了两位,当然沈俏就上次来过一回,也没指望着别人能记得她。她自己走到干休所大门不远处的雪松树下等着顾时昀来接。
此刻天色已然黯淡下来,天空不见星月,不过干休所门前路灯亮堂。前几日是建国周年,路两边挂着国旗,摆满了鲜艳夺目的花,影灯仍亮着,照着幽静的柏油大道。
沈俏在门口站了二三十分钟,不远处传来女人说话的声音,她不由得扭头去看,等人骑ɖʀ着自行车近了,她很快认出其中一人是计振薇。
计振薇也看到沈俏,两人见过几次面,还在同张桌子上吃过饭。她推着自行车,目光从沈俏身上掠过,又仿若无事人似的转身跟她身边的女人谈笑着进去干休所。
警卫员是认识计振薇的,完全没有拦她。她身边女人穿着邮局配发的工作制服,长相极其温婉,在计振薇同警卫员打招呼时,好奇地往沈俏的方向看了眼。
老实说,大概是沈俏对自己和顾时昀的未来有清晰认知,对计振薇的漠视,她心里并没什么波动。她能看出计振薇和顾时昀的关系很好,在计振薇看来她恐怕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
沈俏抿唇笑了笑,那边警卫员一直注意着她,见她不说找谁,老半天也没等到人,正要上前去问话,忽然有人骑车在她面前停下:“芳起?”
顾时昀开口就跟她道歉:“抱歉,医院今天有点事回来晚了,你等久了吧?”
沈俏摇头笑说:“没有,我也刚到一会儿。”
两人对话一字不漏落入门卫耳中,联想到刚才进去的计振薇,不免都露出纳闷的表情,不过他们非常懂得分寸,不该说的话一句也没说。
沈俏更是不会在顾时昀面前说他姐姐的不是,两人一前一后慢慢推车到顾时昀家。今天计庭华夫妻俩没有回来,计振薇老公赵学海也没有,计振薇和刚才那位穿着邮局工作服的女人坐在一楼客厅,计父面无表情坐在单人沙发中看电视。
饭桌上摆着皮蛋、菠菜、红烧肉还有盘青椒炒鸡蛋,计母擦干手走出来,不动声色瞥了女儿眼,又客客气气去拉沈俏的手:“芳起,先去洗个手坐会儿,我再烧个汤就好了,马上就能开饭。”
沈俏笑着跟屋内人都打过招呼,计母其实对她这点很是满意,落落大方不小家子气,想到这儿难免又怨女儿不会处事。不管怎么样,庭尧这都已经结了婚,她把庭尧前头的相亲对象领到家里来显然不妥。但刚才振薇又偷偷告诉她,说庭尧压根没跟沈俏住到一起。
计母暗叹口气,他们这年轻人的事,还是由他们去罢,毕竟现在都流行自由恋爱,顾时昀的婚姻也是他们棒打鸳鸯,勉强才促成的。
沈俏敏感地觉察到顾时昀今天有些怪,从进屋后他就没怎么说过话。虽然他话本来就不多,但是也不至于站在那儿跟个木桩似的。就这几个人,除了计振薇带来的女客,都是顾时昀的亲人,他也不该这么拘谨。
计振薇热情地拉着身旁的女人说话,又把女人带来的全套邮票拿出来,喊顾时昀过去:“庭尧,你之前不就想要这套《西厢记》吗,你看难为素娟还记得,今天特意给你送来。她本来还要回去,我劝了半天才让她留下吃晚饭,还不赶紧谢谢人家。”
顾时昀这两个月都没有再见过曹素娟,他听计振薇讲,她前段时间还病了一场。他对她始终怀抱着一丝愧疚,毕竟那时候双方都承认了要结婚的事,如果没有出现这场意外,或者明年他就要跟她结婚。
顾时昀看了看沈俏才走过去,说了句:“谢谢,多少钱我给你。”
曹素娟倒没有推辞不要,仰头看他笑笑说:“一块六分钱。”
顾时昀不自在地收下邮票,将面额一块和一毛的两张纸币递给她。曹素娟去口袋里摸皮夹子,不小心将自行车钥匙带了出来,钥匙用链子挂着,正是顾时昀之前送给她的那一条。
顾时昀看到,没来由地心慌了一下,又往沈俏那儿看过去。沈俏原本还不懂,他这样心虚,她突然顿时明白了这个女人的身份。计振薇以前跟她说过的,顾时昀那位已经谈婚论嫁的女朋友。
假如她和顾时昀是正常的夫妻关系,计振薇干出这样的事,她肯定要大闹一场,不肯善罢甘休,不过她现在也没有任何指责的立场和理由。沈俏冷眼旁观,女人大概对顾时昀还有感情,否则也不会巴巴地送了邮票过来,至于顾时昀么,他这样重感情的人,哪能轻易就放下。
“可不巧,我没有钱找你。”曹素娟翻遍皮夹子,都没找到四分零钱。
顾时昀说:“不用找了。”
“那哪儿成啊,那我不是沾染了资本主义的恶习,成贪污了。”曹素娟正经反驳道。
计振薇笑出声来:“哪有你说得这么严重,这邮票排队都买不着,还是我们家庭尧沾了你的光。”
计父闻言皱了下眉,不过到底没有说话。
顾时昀站在那儿越发局促。
沈俏摸摸口袋,找出三个两分钱的硬币,走过去拿给曹素娟:“我身上正好有,这样就够了。”
曹素娟收了笑,审视般打量了沈俏几眼,看到她身上衣服和胳膊上遮挡灰尘的袖套,又抬头看顾时昀,目光充满了怜悯的意味。
沈俏注意到曹素娟的眼神,那感觉好像就在说,看吧,你怎么跟这样一个女人结了婚。沈俏不在乎她的看法,也不意味着她能容忍别人这样贬低自己。她深吸口气,径自从曹素娟手中抽走那一毛钱,又塞给顾时昀,转身说:“我去厨房帮妈盛饭。”
原本好端端的团圆饭,因为曹素娟在场,搅合大家都不自在,桌上一度沉默安静得吓人。
离餐桌不远处的电视里传来胡耀邦总书记一个多月前在劳动大会上的讲话:“社会上腐朽观念妨碍我们前进,我认为社会上有一群从事个体劳动的同志们,他们扔掉铁饭碗,自食其力,为国分忧,他们是光彩的……”
计振薇听见,扭头看了几眼说:“在外面搞什么个体,走街串巷,连个组织都没有算什么好本事。要我说,还是老老实实工作才行,不要想着走这些歪门邪道。”
“振薇说得对,无奸不商,干这种就是给咱社会主义抹黑,违背人民的意愿。”计父搁下筷子道。
顾时昀虽然没有吭声,但他也是同样的想法。倒是沈俏,她若有所思了半天不知道在想什么。
“芳起。”计母忽然喊了她一声,又笑着跟桌上几人说,“要我看,还是芳起这个工种好,工作体面福利也不错。她给我带的那个毛毯,刚我摸了下料子软着呢,比我在供销社里买的还厚。”
沈俏原在晃神,闻言慢了半拍才回道:“妈你喜欢就好。”
顾时昀坐在她身边纳闷抬了抬眉头,他完全不知道她给他妈送东西的事。
这毯子沈俏工厂每人就发了一条,前两天有个工友正好有事要来这附近,她便托人带来。顾时昀帮了她那么多,她也不是那么不知感恩的人。
计母笑笑又招呼曹素娟:“素娟你多吃点儿,你看阿姨本来也不知道你来,也没多准备点儿菜。”
“已经够丰盛了,谢谢叔叔阿姨的招待。”曹素娟看向计母,“今天冒昧上门本就给你们添麻烦。”
“哪有的事,这人年纪越大,就喜欢身边热热闹闹才好。”计母到底没有说些多来家里坐坐的客套话。
赵学海领着女儿回他父母家,计振薇今天住在家里,她原想让顾时昀帮忙送送曹素娟,可刚吃完饭顾时昀就被老爷子叫到书房去了。
计母说:“振薇,你去找小李帮忙送送素娟,这么晚回去我也不放心。”
小李是干休所里的警卫员。计振薇虽然不愿意,但计母已经发话,她也只能照做。她陪曹素娟出门,两人到门外刚出院子,曹素娟从包里拿出个崭新的女士皮夹送给她:“振薇姐,这是我表姐从香港带回来的,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这可是稀罕货,都没见过的新式样。”计振薇接过里外翻看一番,又交还给曹素娟,“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可不能收。”
“振薇姐你平日里对我这么好,我这是借花献佛,你不要嫌弃,也不是多贵的东西。”曹素娟推给她。
计振薇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抵挡不住皮夹的诱惑。
别看计振薇虽然从小衣食不缺,但她可是真正吃过苦头的,她在乡下待了三年,回来后就嫁给了在学校里教书的赵学海。赵学海那一家子就是个无底洞,全都要靠他帮衬。可偏偏她还不能有任何不满,否则不止赵学海不乐意,就是家里父母也要指责她。
因而她对于沈俏,那是一百个不满意。顾时昀可是她从小带到大的弟弟,说半个儿子都不为过。但在这个家中,她几乎没有话语权,无论父亲还是母亲,思想觉悟比她更保守,恐怕还处在“以贫为荣”的阶段。
“庭尧和那个女人,他们的婚姻也只不过是权宜之计,你放心,庭尧都住在医院宿舍的。我看庭尧对她压根没感情,指不定明年就要离婚的。”计振薇对曹素娟道。
曹素娟瞬间红了脸:“姐……我不是……”
“你的心思我还不清楚,要不然你还能惦记着要给庭尧邮票?”计振薇性子便是这样直来直去,一句话堵得曹素娟哑口无言,只得低着头默认了。
那边顾时昀刚从书房出来,就见母亲和沈俏在楼下说话,见他从楼梯上下来,计母与沈俏不约而同抬头看去,计母笑道:“庭尧你快来劝劝芳起,这么晚了,她还说要回她家里去,说不放心,我劝了半天,这回去他们也该睡了,明早再回也是一样的。”
计母从不是这样爱勉强人的性子,这话有点叫沈俏骑虎难下,且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
顾时昀在楼梯口停下,他默了一瞬,说:“没事,我送她回去吧,正好我那边还有论文要写。”
面对两人几乎一致的态度,计母只得选择妥协:“那行,你们注意点安全。”
回头她便跟计父长吁短叹,问计父:“你都跟庭尧说什么了?”
“没什么,让他时刻端正思想,做个有觉悟有文化的劳动者。”计父说。
计母知道他这是又给儿子上政治课呢,叹了口气:“我本来还想着年底给他们补个仪式的,你看庭尧这婚结的不声不响,老家亲戚都不知道。不过我今天故意试探这两孩子,我看他们相处得不好,这关系可真悬。庭尧他,难不成还喜欢素娟?”
她拿不准庭尧的想法,想着毕竟亏欠顾时昀和曹素娟,又开口跟计父说:“我看我们也别再插手了,现在都讲究婚姻自主,强扭的瓜不甜,由他们去吧。”
她到底还是心疼自己的小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