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我这里水深火热,爸爸却可谓是春风得意。
自打他发了点小财,人就好像飘在天上。在城里置办了一个家,交了不少朋友,成日吃喝嫖赌,无所不至。
奶奶管得了我和弟弟,管不了已经成年的爸爸。
她只能每天加倍用心地伺候那尊菩萨。
「菩萨啊,莫怪罪。」
「我儿造的孽,我来还。」
烟气散去,菩萨的脸上依旧是无悲无喜。
但奶奶却好像得到了片刻的心灵安慰,打着哈欠去睡了。
几年后,奶奶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爸爸酒后开车,死于非命。
葬礼上,奶奶哭得肝肠寸断。
从此越发笃信,一定要诚心茹素。
天赐现在是奶奶唯一的依靠。
她每天搂着这个凤凰蛋一样的男孩子,慈爱地说:「我们天赐,一定要把家里的香火传下去。」
「我们天赐有慧根,有灵性,以后一定有福气。」
但我知道,邻居私下都说,左家这个孙子,反应慢,人又笨,三岁了才会说话,只怕是随了他那个犯傻的妈。
不管旁人怎么评价,总之,左天赐是磕磕绊绊长大了。
他在街头玩耍的时候,也好奇邻居家的肉包子。уƵ
但邻居畏惧我家那个奇怪的规矩,所以防着天赐,不给他吃。
他也跟奶奶闹过。
都被她的大道理哄住了。
「世间万物都是因果。」
「天赐,你是奶奶的心肝,是好不容易求来的。你不吃肉,有福报在后头。」
暂且不清楚日后的福报如何,但就目前来看,天赐面黄肌瘦,像个小萝卜头。
村子里的小孩都不爱跟他玩。
他便以捉弄我为乐。
天赐五岁那年春节,奶奶给了他一些零花钱。
他买来鞭炮,塞进我的棉袄里。
鞭炮在我脖子后面炸开,我惨叫出声,头发被烧了一片。
天赐心虚,扭头就跑。慌不择路,摔进村里的污水沟。
奶奶恰好在此时走了过来。
见宝贝金孙满身污泥,她又气又急,当即就拧着我耳朵,骂我。
「你怎么不看好弟弟?」
我满腹委屈:「是他欺负我,干完坏事逃跑,自己掉下去的。」
我以为这是很让人信服的解释。
天赐显然也怕挨说,立刻叫道:「不是的!是姐姐推我。」
他眼睛滴溜溜转了几圈,添油加醋,「姐姐说……她恨我,要淹死我。」
难得一向笨嘴拙舌的他,能想出这样的谎话。
任何人都有「底线」。
左天赐是奶奶的「底线」。
我不能背上这种指控,否则奶奶非要剥了我的皮不可。
我忍气辩解:「弟弟,你跟奶奶说实话。鞭炮在你兜里,我衣服被烧了个洞,头发都燎了,你这又怎么解释?」
「难道为了淹死你,我要先把自己的衣服头发弄坏吗?」
天赐没话讲,干脆放开嗓子干嚎。
奶奶怒不可遏。
「天赐才五岁,怎么会撒谎?」
「你这丫头,小小年纪就想断我家香火。今天不给你点苦头,你还要上天了!」
蒙受不白之冤,我脾气上来了,也顶嘴道:「我说没有就没有。」
「我要真想弄死他,为什么选这条小水沟?村口的大河才能淹死人呢!」
4
现在,我是真的触了奶奶的逆鳞。
老太太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的宝贝。
哪怕是口头威胁也不行。
她强令我脱掉棉衣和棉裤,只剩下贴身的衣裤。
「跪下。我要打你。」
我知道奶奶的逻辑。
衣服会打坏,人打不坏。
衣服比人贵。
于是,在这个滴水成冰的冬日,我近乎赤裸,跪在路中间。
棍子接触皮肉的声音,沉闷而刺耳。
我不敢躲,更不敢睁眼。
因为我可以想象,人们的每一道目光都火辣辣地鞭打在我的身体上。
救我的人,是家访路过的唐老师。
她急匆匆地从自行车上跳下来,车子都没停好,就冲到奶奶面前。
「住手!」
「孩子做错了什么,你这样下狠手打她?」Ӱƶ
两个女人争吵起来,有好心的邻居从地上捡起棉袄,让我穿上。
另一边,唐老师怒道:「孩子有错,你可以回家批评教育。闹成这样,她还要不要自尊了?」
奶奶啐了一口。
「回谁的家?小杂种。我不要她了。谁爱要,谁领回去。」
说罢,她竟领着天赐,扬长而去。
唐老师瞠目结舌:「血浓于水,哪有奶奶这么待孙女的?骂得也太难听了!」
邻居七嘴八舌地跟她解释:「左梦南是老太太买来的。」
「我们这里的说法,替别人养孩子,自家也会生孩子。这不,左家养了梦南,就生了天赐。」
接下来的话,人家不便明说。
但众所周知——有了亲生的孙子,抱养的孙女是死是活,就无关紧要了。
唐老师气得直跺脚,又无计可施。
揽着满脸泪痕的我,放柔了语气。
「不怕,老师陪你。」
奶奶下手挺重,我身上都是伤痕。
唐老师带我去了医院。
接诊的医生也是个热心肠,见我和唐老师一同来,张口就是:「孩子瘦成这样,你怎么当妈的?」
我还没说话,唐老师已经惭愧道:「是我疏忽。您多给她开点补充营养的药吧。」
这竟然是默认了她是我的妈妈。
我心头一暖,差点哭出声来。
看完病,唐老师又将我带回宿舍。
这里虽然窄小,但布置得井井有条。
唐老师安排我洗澡洗头,又给我煮了汤面。
吃完了饭,我主动把碗筷洗净。
看到锃光瓦亮的碗,唐老师感慨道:「这孩子明明懂事又听话,怎么偏偏——」
她擦了下眼角,哽咽着劝我,「没关系,梅花香自苦寒来。有老师帮你,以后会越来越好。」
我早已明白,奶奶是个自私而薄情的人。
唯有子孙,才是她珍爱的。
至于我,只能忍辱负重,且看不到未来的希望。
但我想,唐老师是个读过书、有文化的人。她说会好,就一定会好。
第二天,唐老师亲自送我回家。
她以为过了一夜,奶奶应该是气消了。
没想到的是,奶奶却依旧拦着门,一脸无所谓。
「这赔钱货,我养了八年,也够仁慈了。」
「我听说你不会生孩子?当老师的人也有不会的呀。要不要我教你?」
唐老师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
5
其实,唐老师的来历,我也或多或少听过一些。
她原本在省城教书。
前几年,丈夫被派到我们这个穷山沟沟里修铁轨,她也搬了过来。
虽然夫妻感情和睦,但求医问药多年,一直没能生育。
这也是她最大的痛楚。
面对奶奶那嘲讽的目光,唐老师哆嗦着说:「是,我没孩子。」
「但我教过的每一个学生,都是我的孩子。」
「你这种人是不能理解的。」
唐老师又把我领回她的宿舍了。
我替奶奶给她道歉。
但我根本没办法解释奶奶语气里的恶毒。
唐老师很宽容,她说:「我不会跟学生家长计较。」
虽然如此,我还是害怕。
如果因为奶奶口无遮拦,害得老师不喜欢我,怎么办?
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半夜,我听到唐老师压低声音,在跟谁打电话。
「孩子是好孩子……可她的奶奶非常固执,难以沟通。」
「她是领养的,如果找到她亲生的父母呢?」
从她挂掉电话之后久久的沉默来看,这显然是没有办法的。
当年交易我的人贩子早就音信全无。
我姓甚名谁,家在何方,恐怕没人知道。
而且,亲生爸妈既然卖掉我,应当也不乐意要我吧。
我就这样名不正言不顺住在唐老师家。
我羡慕这里窗明几净。
我贪恋这里宁静祥和。
我可以读书架上的书,读多久都不会被阻止。
甚至,我帮忙做家务,会得到「谢谢」「你真棒」这样礼貌亲切的反馈。
从前我不明白什么叫作「救命稻草」。
现在我懂了。
唐老师就是我在水底挣扎,几近窒息时,唯一抓到的那根稻草。
或许这样会让她为难,或许这样并不光彩,但我已经下定决心——我必须谨小慎微,加倍「讨好」她。
因为我想留在她身边。
这是改变我命运的最可行的方法。
小孩子的心事是很容易被看出来的。
发觉我的「谄媚」之后,唐老师几度劝我,少做家务,多跟朋友玩。
「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应该开开心心的。」yz
劝了几次,我没办法,只好坦白:「我怕我出去玩,老师你就不要我了。」
唐老师愣住了。
「你这孩子,心事太重……但这也不怪你。你从前的那个家,不察言观色,怎么活下去呢?」
越说,她越心酸。最后突然发问:「孩子,如果让你以后一直住在我家,你同意吗?」
这就是我这些天来殷切盼望的事。
我一下子跳起来:「我当然同意,一万个同意。」
唐老师被我逗笑了。
我这是第一次发觉,她的眼角也有几道浅浅的鱼尾纹。
翌日,唐老师带我出了门。
我们先是坐小巴,大巴,然后换火车,最后还坐了一段三轮车。
终于停在一个荒僻的地方。
看起来像是大型的建筑工地,因为到处都是钢筋、砂土。
唐老师领着我,进了一座简陋的铁皮房子。
里面已经有人在等了。
那人头发白了一半,皮肤却晒得很黑。
唐老师叫他:「老陈,你要闺女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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