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口堵着的东西不知为何突然一松,李景允轻咳一声,神色稍霁。
“沈大人是京华出了名的容色过人,又窥得天机,受太子宠爱,他那样的人,待人还能不好?”
“不好。”花月认真地摇头,“公子虽也叛逆,但嘴硬心软,良善慈悲。沈大人以前在宫里就冷血无情,阴鸷诡诈。”
后头这几个都不是什么好词,可李景允怎么听怎么舒坦,眉目展开,墨眸里也泛起了笑:“哦?人家护着你,你还说人不好?”
“他护着我,不过是因为以前有些渊源。”花月斟酌着字句,“也算不得什么情分。”
甚至还有旧账没有清算。
面前这人听着,表情有些古怪,嘴角想往上扬,又努力地往下撇,眼里翻卷着东西,微微泛光。
花月挑眉打量他,还不等看个仔细,这人便飞快地别过了头,粗声粗气地催她:“走快些。”
“……是。”
按照先前的安排,众人是该在未时启程,继续往山上走的,可花月与李景允回到野味居的时候,发现人都还在。
“三爷先来楼上歇息吧。”温故知看见他们就招了招手,“要晚些才能动身了。”
“怎么?”李景允扫了四周一眼,“出事了?”
“哪儿啊。”温故知直摇头,“是大司命的意思,说酉时末上山于太子殿下有利。”
“那长公主的仪驾呢?”
“早往山上去了。”温故知左右看了看,压低嗓门,“她才不会做对太子有利的事。”
李景允莞尔,将东西放了便要上楼。
“两位大人。”有个丫鬟过来行礼,“楼上要看茶,后厨人忙不过来,可否借奴仆一用?”
见他皱眉,那丫鬟立马捧上东宫的腰牌,软声道:“实在是不得已,还请大人体谅。”
扫了腰牌一眼,李景允看向花月,后者点头,顺从地跟着那丫鬟往后院走。
绿色的裙摆在前头摇晃,殷花月走了几步,见身边无人了,才开口道:“还要我帮忙?”
绿裙子转过头来,不忿地道:“万事俱备,你能帮上什么忙?不过是看在常大人的份上,给你这个。”
一枚黑乎乎的药丸递了过来,花月挑眉,捏在手里端详片刻。
“别看了,是闭气丸。沈大人已经帮咱们拖延了时辰,等动起手来你就吞了这个,也免得被殃及。”
花月沉了脸,眼神倏地阴晦:“不是说只对那位一个人下手?”
“哪顾得上那么多。”绿裙子被她吓了一跳,皱眉嘟囔,“大人说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咱们也没料到今日有这么多人伴驾。”
常归与前朝大皇子乃生死挚友,从魏朝覆灭至今,一直忍辱苟活,就为伺机谋杀当朝太子。周和朔为人谨慎,行刺多回难以得手,此番好不容易有了机会,他自然不肯放过。
要是提前与她知会过,殷花月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可眼下,她冷笑。
“去跟常大人回话,今日成不了事,让他换个时机。”
绿裙子以为自己听错了,瞪眼看着她:“什么?”
花月没有重复,扭头就走。绿裙子反应过来,快步追上抓住她的手腕:“你想干什么!”
“让你去传话,你听不明白?”花月侧头,眼里哪还有半分温软,眉峰凌厉,眼瞳骇人,像一把包得厚实的匕首,突然露出了刀锋。
绿裙子惊得松了手,呆呆地后退了两步,可这一退,背后就抵着了个人。
“我能问问理由吗?”
常归按住绿裙子的肩,从她的头顶看过去,笑着迎上花月的目光。
第22章 儿女情长
“常……常大人。”绿裙子转身,惶恐地行礼。
常归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去旁边守着,一双狭长的凤眼扫向对面的人,似笑非笑:“说好的事,怎么突然就要变卦?”
“说好的?”花月冷眼看他,抬手指了指前头的楼阁,“你同我说过要杀尽这一百多人?”
常归笑了,鼻尖里轻轻“嗤”出来一声,袖袍一拂,头上青带随风微扬:“当年观山之乱,死在这儿的魏朝人,也是一百有余,你不心疼宁怀,倒是心疼起凶手来了?”
花月一怔,脑海里飞快闪过那个红衣银甲的影子,眼里锐意顿消。
常归打量着她,眼底有些恨意,又有些嘲弄:“舍不得李家那位公子爷?”
花月想也不想就摇头:“没有。”
“我听人说,你最近在他的院子里伺候,似乎有些来往。”
“你多想了。”花月垂眼,“没有的事。”
意味深长地转头去看远山,常归负手道:“那位公子确实有些本事,竟能把韩霜从周和朔的手里给救出来,可怜周和朔被人耍得团团转,竟也没怀疑他。”
救的人……是韩霜?花月怔愣,收拢了袖口。
李景允看起来很不喜欢韩霜,言语抵触,见面就避,关系僵硬至此,如何还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去救她?
想起树林里那人回眸时凌厉无双的眼神,殷花月有些恍惚。
看似亲近,实则她好像一点也不了解他。
“说了这么多,在下也不过是想问问小主缘由。”常归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在下想知道,是什么东西让小主你忘记故人拿命相护的恩情,转而对仇人心慈手软。不过现在看来,得出的结果也没什么新鲜。”
“儿女情长?”他冷笑,“果然是女人会想的东西。”
心里一沉,花月知道不妙,身形霎时后退。常归出手也快,五指如勾,直袭她左肩,花月侧身躲过,翻手与他对掌,知道不敌,借着力道就猛地往前庭跑。
身后的疾风如影而至,吹得她后颈发凉。
“别跑了。”常归的声音如同暗夜鬼魅,带着阴暗潮湿的气息从后头卷上来,“香已经点燃了,你跑回他身边也没用。”
野味居的庭前有一口大鼎,此时已经燃上了三根手腕粗的高香,南风一吹,青紫色的烟卷向阁楼,从窗口蔓延进每一间厢房。偌大的野味居,突然一点人声也难闻,四处安静沉闷,像一座死楼。
花月心急如焚,掩了口鼻就往楼上蹿,一边躲身后的袭击一边想,李景允那么聪明的人,说不定有警觉,只要他还醒着,那……
还没想完,她抬眼看见二楼茶厅里的景象,瞳孔猛地一缩。
烟雾缭绕,纱帘半垂,李景允躺在茶榻上,双眼紧闭,嘴唇发白,青紫的烟被他的鼻峰分割,曼倦地落在他的脸侧。
常归已经追到了她身后,花月来不及多想,踉跄地扑进厅内,伸手去探了探他的鼻息。
毫无反应。
一口气憋不住了,她僵硬地拿出绿裙子给的闭气丸含进嘴里,不甘心地看着他。
“不少人说他厉害,如今一看,也不过如此。”
前头再无生路,常归也就放慢了步伐,慢悠悠地跨进门道,“绣花枕头,比不得宁怀半分英姿。”
花月回头,哑声道:“将军府于我们有恩,你凭什么连他也算在账上。”
“恩?”常归哈哈大笑,“梁朝覆灭的时候,没有一个魏国人是无辜的,你眼里那点恩情,在我这里什么也不是。”
他的眼珠子晃下来,居高临下地睨着她:“你今日所言,已非我同道之人,沈大人开坛祭祀,还差个祭品”
“借你性命一用可好?”
本有两分清秀的人,面容狰狞起来,却与地府恶鬼无异。花月后退半步,知道他是真的动了杀心,不由地浑身发凉,下意识地抓住了榻上那人的手。
十指相扣,温热的掌心令她一怔。她想回头看,但面前这人抽出了匕首,毫不留情地朝她刺了下来。
泛光的刀刃在她瞳孔里放大,凶猛的力道令人牙齿根都泛寒,死亡将至之时,人连躲避的反应都做不出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从她耳侧越过,带着十足的戾气,在常归腕下狠狠一击。
“啪”地一声,匕首飞砸在地上,花月鬓边碎发被这股风吹起,又缓缓落下。
常归吃痛地捂住手腕,眼眸突然睁大。
这人眼里向来只有痴狂和不屑,这是头一回,花月在里头看见了惊愕。他盯着她身后,像在看什么怪物。
她茫然,还没来得及回头,就感觉头顶一暖,肩头也跟着一重。
李景允恹恹地靠在她身上,烦躁至极地睨着常归:“爷睡得正好,你吵个什么?”
花月:“……”
常归退后两步,显然是没料到他能在灭骨烟里醒过来。眼珠子一转,扭头就跑。
李景允沉了脸,起身就想追,可刚坐直身子,花月就拉住了他的袖口。
“你的账,爷等会再来算。”李景允垂眼,神色不耐,“这个时候还想拦着,那爷待会儿也保不住你。”
花月没松手,反而是蹲下了身子。
李景允无奈,心想自个儿再纵容她也是有限度的,这种大事之下,绝不可能任她胡……
衣襟突然一紧,身子跟着就往前倾,李景允没个防备,骤然被拉得低下了头,还不等他发怒,唇上突然就是一软。
琥珀色的眸子在他眼前放大,漆黑浓密的睫毛也骤然拉近,他愕然,牙关一松,就有柔软的舌尖闯进来,抵给他半颗东西。
若有若无的玉兰香飘过鼻息,没由来地将人心底勾出两分躁意,李景允只愣了片刻便反客为主,摩挲着她的后颈,将她压向自己。
唇齿厮磨,殷花月仰着头,脖颈的弧度好看极了,白玉一样的肌肤微微泛红,耳垂上有细小的耳洞,没戴东西,看起来柔软又干净。
他下意识地伸手碰了碰。
耳后起了一层颤栗,花月突然回神,猛地推开他,急急喘了两口气:“公子!”
脸侧臊得像要烧起来了,她用手背蹭着嘴角,挪着身子后退两步。
李景允被她推得后仰,撑着茶榻定了定神,没好气地道:“你凑上来的,吼爷做什么。”
“我……”花月又恼又羞,舌尖抵着上颚,咬牙,“烟雾有毒,奴婢那是在分您一半药。”
后知后觉地品出嘴里的药味,李景允面不改色地问:“你为什么有解药?”
微微一噎,花月耷拉了眉眼,看起来有些心虚。
他起身,看了一眼早已无人的走廊,扭头佯怒道:“区区一个丫鬟,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奴婢可以解释。”花月不安地道,“这不是奴婢的主意。”
“眼下没这个空。”李景允摆手,“你先随我来。”
原先还寂静无声的野味居,突然响起了刀剑碰撞之声,各个厢房里都蹿出了人来,与下头与潮水一般涌来的黑衣人战成一团。
花月跟着李景允到了主厢房,周和朔站在窗边看着下头,身后是沉默的沈知落。
“景允来了?”周和朔回头,“可抓着人了?”
李景允进门就笑:“跟只泥鳅一样,看见了脸,但没能抓住。”
花月站在他背后,指尖冰凉,不敢吭声。
原以为是常归下的天衣无缝的一手好棋,但可惜似乎是反被人算计了。她悄悄抬眼,看向那边站着的人。
沈知落安静地把玩着手里的乾坤卦盘,紫棠色的袍子上星辰闪闪,眉目间却是一片漠然,察觉到她的目光,他一顿,没有回视。
于是花月明白了,问题还是出在他身上。
“还有多少同伙?”周和朔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