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来看我的会是明妃,这我委实没想到。
她和我长得那样像,入宫后不可能没听过风言风语。
不把我当成假想敌,恨我入骨就好了,怎么会来看我?
可她真就来了。
和皇后不一样,她穿了一身华服,完全不像是来看一个死人的。
明妃也并没有为我上香或是倒酒。
她只是站在原地,双手紧握在腰前。
她脸上的表情很复杂。
似有怨恨,有不甘,有恨意,好像还有一丝一闪而过的悲伤和泪痕。
我想,肯定是我看错了。
明妃抬了抬头,我的视线随之往上看,什么也没看到。
再看她的时候,她已经收起了所有的表情。
丫鬟贴心地扶住她的胳膊,两人转身离去。
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有。
我叹了口气,实在是看不懂这个明妃。
不过我也不在乎,我已经死了。
或许等尸体下葬,我就会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爱呀恨呀的,想理清楚太难了。
我搭上了一条命,都没做到。
后来直到入夜,都再没人来。
我有些累了,便躺到棺材里想睡会儿。
迷迷糊糊的时候,被门吱呀一声惊醒。
我坐起来看向门口,一道挺拔的身影走了进来。
月光从被渐渐关上的门缝里洒落进来,照亮了他的脸。
是裴晟。
似乎有一闪而过的水色,但仔细去看,又什么都没有。
他依旧和白天得知我死讯那样,面无表情。
我突然很想知道,此刻他在想什么?
是在想一个威胁到他皇位的人终于死了。
还是在想一个被他辜负的女人终于死了。
他是如释重负,还是问心有愧呢?
可我不得而知,我从来,就没看透过裴晟。
过往我认为的他,不过是他特意展现给我,想给我看的他。
其实我一点儿都不了解他。
裴晟做了个令我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跪在了棺木前方。
穿着那身明黄色的龙袍,跪得端端正正。
自从他登基后,我便再也没见他跪过。
可他依旧什么也没说,我看了他好久,终于确定,他不会开口和我说话了。
我便又躺回棺木里。
我似乎做了一个梦,梦里我没有疑惑为什么魂魄还会做梦。
只记得耳边响起低低的哽咽声。
那声音让我心焦,我循着声音不停地追,可那声音总是离我不远不近。
我追了很久很久,眼前越来越亮。
终于,雾散了,我看清了发出哭声的人。
那是少年时的裴晟。
他就那样看着我,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似乎难过极了。
他嘴巴一张一合,在说些什么,可我怎么都听不清。
我想去抓他的时候,我醒了过来。
天已经大亮,长乐宫里早已没有了裴晟的身影。
10
后来的每一个深夜,裴晟都会出现,然后在黎明前离开。
每次我都会忍不住睡着,每次都做同一个梦。
梦里的少年裴晟永远都在哭泣,用那双悲伤的眼睛一直盯着我。
我想,年少时,裴晟或许是真的爱我。
那时他还没有那么大的野心,许下白头承诺时,他也应当是真心实意的。
只是那个位置太过血腥,坐上那个位置的人,都会舍弃一些东西。
裴晟只不过权衡利弊之下,舍弃了我罢了。
停灵七日,今日便是我发丧的日子了。
我松了口气,站在门口等待着宫人把我运出这皇宫。
我从清晨等到了深夜,却始终没有等到送灵的人。
裴晟倒是照旧来了。
我蹲在他面前,问了很多遍为什么。
当然,得不到回答。
于是我又这么稀里糊涂地过了好多天。
直到有一天我被吵醒了。
爬出棺木一看,殿外乌泱泱地跪了一地的人。
打头的就是皇后,她穿着一身华服,面容肃穆。
此时天还未亮,裴晟还没走,被堵了个正着。
皇后说:「请皇上许宸贵妃入土为安!」
明妃也在其中,她附和着皇后:「请皇上许宸贵妃入土为安!」
裴晟皱了皱眉,「皇后,你这是想忤逆朕?」
皇后面色不改,「停灵已过七日,更遑论如今天气乍暖,宸贵妃的遗体极易腐烂,逝者已逝,还请皇上念及过往,让宸贵妃入土为安吧!」
言罢深深叩首,身后众人尽数叩首。
我本以为裴晟一定会生气,然后惩罚他们。
可他不但没生气,还笑了一声。
「皇后说得对,来人,传朕的旨意,命工部打一口冰棺来,不得有误!」
茂安不知道从哪里小跑过来,却不敢应答,满头的大汗。
皇后再次叩首:「皇上!」
裴晟却蓦然变了脸色,「速去!否则你提头来见!」
茂安抖了抖,只能应是。
随后裴晟径直离开,一眼都没有看跪在殿前的皇后众人。
她们跪了一天,明妃有孕,承受不住昏迷了过去,众人才散去。
工部不敢抗命,当天夜里,冰棺就被运来了。
我看着那具已经腐烂发臭的尸体被放在晶莹剔透的冰棺里。
可气味还是会蔓延出来,令人作呕。
裴晟就像是嗅觉失灵了一般,依旧每晚都来。
我实在想不明白,他到底想干什么。
明明早已没那么爱我,却强留下一具尸体,有什么意义呢?
迟来的愧疚,一文不值。
最近天气越发炎热了,冰棺融化的速度越来越快。
半天便需要换一次,因此工部怨声载道。
甚至引起了百官弹劾,说我是祸国妖妃。
我真的觉得他们很是离谱,我一个被打入冷宫八年的废妃,何来的祸国?
这些都是我从跪在殿外的宫人嘴里听到的。
皇后日日都来跪,可裴晟从未和她说过一句话。
我眼看着她脸色越来越憔悴,想让她回去,她也听不到。
不知道第多少日,裴晟来后不久,灵堂里又来了个人。
这人是故人,禁军统领赵怀,也是裴晟的心腹。
曾经他受裴晟的命,帮我收拾过好多烂摊子。
所以我和他也算相熟,只是入宫后便再没见到了。
曾经飞扬跋扈的少年,现在已经成为了蓄着胡子的稳重将领了。
他跪下认认真真地朝我拜了三拜。
「皇上,您究竟想要什么?」
裴晟没有看他,亦没有答复。
赵怀也没有看他,自言自语起来。
「我虽然没有去过冷宫,也知道她生前过的是怎样的日子,你生前不曾善待她,死后何必做出这副样子呢?我都替谢绾不耻。」
这话说得很不客气,裴晟语气森寒。
「赵怀,注意你的身份,你有什么立场替朕的妃子不耻?」
可赵怀并不怕他,「既然你真这么爱她,当年的谢家,为什么非除不可?」
裴晟沉默片刻,才道:「为了江山霸业,谢家拥兵自重,谢氏父子难受教诲,不除不行。」
赵怀哑然,片刻后道:「可你明明有更温和的处理方式,你可以去了他们的兵权,甚至可以把他们流放,为什么一定要问斩?」
「斩草除根。」
裴晟是这样答复的。
「那为什么不连谢绾一起除了?你当年留下她,没有想过和她重修旧好吗?」
赵怀问出了我一直想问出的问题。
裴晟再次沉默了良久,「她不会生下带有谢氏血脉的孩子。」
我苦笑一声,是啊,多少个温存的夜里。
我满怀希冀地希望有个属于我们的孩子降生。
那时裴晟就在我身边,他总是抚摸我的头:「会的。」
他太狠心,他清醒地看着我期待那永远不会存在的,被他亲手扼杀的孩子。
没有一分一秒,想要向我吐露过这件事。
如果不是我死后以灵魂的形态存在。
那我永远也不会知道,裴晟是这么残忍的一个人。
赵怀似乎并不知道这件事。
他震惊了很久后,勃然大怒:「裴晟你!」
「你简直不可理喻!」
「你还霸占着她的尸体做什么,快点放人家走吧!人家要是知道你做的这些事,恐怕会恶心透了你,一分一秒都不想待在你身边。」
「你做了这么多丧尽天良的事情,还要拉着人家陪你玩情深不渝的戏码,裴晟你真够恶心的!」
他的这番话彻底惹怒了裴晟。
裴晟蓦地站起身,一拳挥在了赵怀的脸上。
「放肆,谁允许你这样跟朕说话的!」
那一拳用了十成十的力道,打得赵怀后退了好几步,从嘴里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来。
他擦了擦嘴角的血,并不惧怕。
「臣孤身一人,皇上要杀随时来杀。」
「只是你再留她下去,群臣弹劾,百姓议论,你的皇位坐不坐得稳还两说呢!」
赵怀说完转身疾步离开。
殿内又只剩下我和裴晟了。
裴晟背对着对我,我看不见他的面容。
正在我想飘过去看看他什么表情之时,和梦中如出一辙的哽咽声传来。
我的脚步顿在原地。
看着裴晟的肩膀微微抖动,随后蔓延至全身颤抖。
哭声也从哽咽变成了失声恸哭。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裴晟哭。
我才发现,原来无所不能的他哭起来,也和普通人没两样。
也是把胳膊举起来挡住眼睛,也是蹲下身哭得浑身颤抖。
「绾绾……绾绾……」
他说不出话,只是不停地重复这两个字。
我走到他旁边蹲下,想好好欣赏他痛苦的样子。
可看着看着,我也掉泪了。
我恨自己,还会为他掉泪。
为什么他体会的痛苦,我都要千百倍地去体会。
数年来的怨恨涌上心头,我忍不住对他拳打脚踢起来。
可那些拳头只是穿过他的身体,对他造成不了任何伤害。
我再也忍不住,和他一起痛哭起来。
黎明时分,裴晟终于止住哭声。
他走到我的棺木旁,看了很久。
其实里面的我很丑,皮肤已经腐烂,发青。
可他就是看了很久。
殿门再次打开的时候,裴晟路过皇后身边,丢下了一句话:
「如你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