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今宴如今比我还忙,住同一府中,整日进进出出愣是没见过一面。
我找了个细心又讨喜的小厮照顾傅大人,又请来郎中为他调理身体。
郎中看后直摇头,说他亏空太厉害,多活一年赚一年,然后开了些补药。
又到一年春。
宁王向世人发布《讨昏君赵如檄》,字字如刀,气势如虹。
檄文揭露了赵如登基以来所犯下的数十条罪行。
又指出他残害先皇,篡改圣旨,皇位得来不正。
如今华京城内连街边踢石子玩的孩童都能吟唱几句骂赵如的段子。
谢今宴出征之前我去送了他。
他立于高马之上,依旧是那一身银色铠甲,火红披风在风中沙沙作响。
我仰头问他:「你打算如何救夫人?」
他挑眉轻笑,「掀了这天下?」
我点点头,那便掀了这天下。
他走后,宁王又一次宣我入宫。
不为别的,想让我作表率捐献粮草和身家。
我听完后不作迟疑,双手抱拳作揖,「能为殿下分忧是民女之幸。」
出征打战,朝廷强压富商捐粮捐银是常有之事,无非是我主动献上还是被迫搜刮家财的区别。
既然无论怎么样我都得交出家财,那还不如主动些,卖他个面子。
何况为着夫人和谢今宴,我心甘情愿。
出宫后我立即找来小耗子和楚大壮,让他们去南边调配米粮。他二人一路跟我到今天,早已是我的左膀右臂。
楚大壮惊讶道:「老……大,要……那么多米作甚?」
我没好气道:「喂猪行不行!」
……
永元四十年,宁洲都城破,将领谢今宴直取赵如的首级祭奠英魂。
永元改年号为建元。
三月春风和煦。
再与夫人相见,恍如隔世。
她一身白裙,遥遥向我走来。
我看不真切,眼前越来越模糊,一切好像发生在梦中。
直到,「桃桃,这些年,苦了你了。」
我奔过去跪在夫人跟前,抱着她大腿痛哭出声。
好似将这些年受过的委屈一并哭诉给夫人听。
夫人蹲下,将我揽进怀里,轻轻拍着我的背。
「夫人,你不知我有多想你。」
我哭得止不住抽噎,好半天才说完整这句话。
夫人一开口,也是泣不成声。
我才发现,她哭得比我还厉害,我用手笨拙地给她擦拭泪水。
她的眼尾多了几道纹,拉着她的手时我才发现她手腕内侧有一道道伤痕。
我心中大恸。
我天上地下最好的夫人,她差点没熬过这道坎。
幸好,幸好,我们都活着,都活着等到了对方。
我们就这样抱着哭了许久,直到某个讨厌鬼一把将我拉起来。
「我姐要去看姐夫了,你别耽误她。」
我这才想起来,夫人和傅大人也十几年未见。
我赶忙扶夫人起身,抹了抹眼泪,咧开嘴,「夫人,我带你去见傅大人。」
还没转身,谢今宴就拉了一个小厮过来,「姐,他带你去。」
然后大力一拉,把我拉到了他的房内。
22
我以为他有什么关于粮草的大事要商议,结果一进到房中,他就直挺挺倒在了床榻上。
整个人像是晕了过去。
霎时我不知该上前还是出门去寻郎中。
明明刚刚他拽着我的手还孔武有力,怎么一下就不行了。
见我站在房中许久没有吱声,他闷哼一声,翻身向床榻内,虚弱地咳起来。
我上前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背,「你怎么了?旧伤复发?」
「旧伤新伤一起,我快疼死了,也没人关心我。」
他依旧背对着我,脸埋在被子中,声音闷闷的怪委屈。
我瘫着脸,「好好说话。」
「有伤治伤,有病医病。」
语罢,我转身想去给他请个郎中,出征打战怎么可能不受伤。
可走了几步没走动,不知何时他转身斜倚在床上,伸着手正拽着我衣袖。
「江桃桃,我们说说话吧。」
我走至房中的凳子上坐下,又随手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两杯茶。
「你说,我听着。」
他看了看我们之间的距离,似有不满,拍了拍床榻边,「你过来坐这边,我现在很虚,没力气大声说话。」
我犹疑一瞬,磨磨蹭蹭把凳子朝床挪近了些。
「说吧。」
他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道:「我们是不是该完婚了。」
我呛得一口茶水全喷他脸上,「你说的什么玩意儿?!」
他面色不改,用手擦了擦,只是眼神游移到了别处。
「宁王已登基,没几日就要论功行赏,到时会给我们赐婚。」
我沉思片刻,「那是该选个好日子。」
我话音刚落,谢今宴就一把拽住我的手,语气中尽是压抑不住的激动。
「你也期待嫁给我?」
我扒开他的手,有些莫名其妙。
「什么期待不期待,这不是之前商议好应对宁王的法子吗?」
「结了亲到时一年后我们再以感情不睦为由和离便是。」
谢今宴听我说完,低垂下眼睫,微微抿起唇,再看向我时眼中藏着浓郁的幽深。
他声音有些哑,「你不愿与我在一起?」
我一脸茫然无措,「我何时说过要与你在一起?」
自我说出这句话后,谢今宴不管在府中见到我,还是同桌吃饭,都冷着一张脸。
夫人陪着傅大人住在更清幽些的偏院。
有时我也会好奇这世间的情情爱爱,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儿。
比如看到夫人和傅大人在一起时。
夫人就好像傅大人的灵丹妙药,有了她,形容枯槁的傅大人没几日便充盈了起来。
连前来为他诊脉的郎中都直呼怪哉。
要说,我现在已经如此有钱,还有什么烦恼吗?
有的。
夫人和傅大人比从前更黏对方,让我连跟夫人同床共枕一夜都不行。
而且傅大人那么惨,再去与他抢夫人,我也有些过意不去。
要说府中有比我更郁闷的人吗?
有的。
谢今宴整日不知郁闷个什么劲,阴阴沉沉的,总垮着张脸,还总在我眼前晃悠,我连眼不见心不烦都做不到。
我忍无可忍,「你一天天一副我欠了你银子似的,到底有什么事儿?」
他冷哼一声,「可不就欠了我银子。」
我诧异道:「只有我给你银子的份儿,我何时欠过你银子。」
他张了张口,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起身,甩袖,迈着大步离开。
我百思不得其解,想了半天,突然想到,他说的不会是以前我每年收到的一包袱银子吧。
23
这日,圣上赐婚的旨意来了。
我与谢今宴携府中所有人一起跪地接旨。
一并送来的还有一块匾额,上面写着「天下第一富」。
我撇了撇嘴,圣上也是个抠门的。
我捐了大半身家,就换来个破匾额。
不能吃不能用不能换银子,还得要护着供着敬着。
这以后要是没钱了,挂着被人看到得多可笑讽刺。
我将匾额送给了夫人,她曾说她要做最富有的丝绸商。
我的银子便是她的银子,今后多少间丝绸铺子都随她开。
夜里,谢今宴拿着药膏敲开我的门。
我疑惑道:「作何不找小厮为你上药?」
他默了默,「小厮外出替我办事去了。」
我了然,拿起药膏,让他坐在凳子上。
桌上烛火摇曳,他褪去上衣,露出肩背。
由于常年从军习武,他看起来肩宽窄腰,肌肉结实有力。
只是背上布满大大小小的伤痕,从肩上起始斜跨整个背部深入脊骨那条最显眼刺目。
旧痕已成肉色,新伤还有些溃烂。
伤得这般重也不见他提一句,只嬉皮笑脸,让人以为他在装可怜。
我没好气地抠了一大坨药膏擦在他背上。
他闷哼出声,似是被我弄疼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凑近吹了吹,只见他身体轻颤,好像更疼了。
我紧张道:「弄疼你了?」
他的声音落寞又委屈,「我姐眼里只有姐夫,这个家中谁还会管我疼不疼。」
我没好气地捶了他一下。
「哪个男子汉大丈夫天天把自己疼挂嘴边。」
知道他有伤在身,我下手不重,谁知他面色一变,手抚上心口,张嘴便喷出一口鲜血。
下一刻,人倒地不起。
我心下一慌,不会是打死他了吧?
……
「他内伤很重,要静养调理。」郎中从药箱中拿出几味药后便走了。
我愧疚得抬不起头来。
真没想到堂堂一个将军能被我一拳打吐血。
谢今宴不知何时醒来,眼眸幽幽地盯着我,像头狼盯上猎物,下一瞬一跃而起,叼到口中,拖回窝里慢条斯理撕咬。
我挪到床边,喃喃开口:「我不是有意的。」
他还是盯着我,眼眸中流露出炽热没来由地叫我有些心慌。
半晌,他勾了勾唇角:「没事,最多就是咳血月余,我血多不碍事。」
「只是不知圣上何时又要派我出任务,到时这破败的身躯不知能不能扛得住。」
「不过都与你无关,你只管去忙你的。」
他要是喊疼喊委屈,我反而没那么愧疚。
反倒是这样一副懂事、大度不和我计较的作态竟让我有些不习惯。
「那什么,我给你买只上好的老山参补补吧。」
他单手遮掩住眼睛,一脸疲态。
「不用,我自己买得起。」
「你出去忙吧。」
我无措地绞着手,「那我给你买山珍海味尝尝?」
他冷笑出声,「江桃桃,我知道你现在有钱,我家没出事前也不差钱。这些小爷都吃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