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姐!
沈京墨的声音叫我骤然回神。
我在。
他们人太多了,我敌不过车轮战,跑是上策。只是运气实在不佳,天冷得不够彻底,可能要吃点苦头。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河上还未结冰,山涧中碧水湍急。
沈京墨扭头不由分说解我的领子。
我气喘吁吁道:我们要跳下去吗?
对,大氅吸饱了水就是累赘。这群山贼心狠手辣,方才皆是一刀毙命,不跑只能等死。
沈京墨眼中暗藏锋锐,总会打回来的,不急。
我迟疑了片刻,好。
脱掉大氅,森凉的寒气如附骨之疽,叫我直打哆嗦。
沈京墨看了我一眼,突然道:白小姐,得罪。
说完紧紧抱住我,一跃而下。
扑通!
冰凉刺骨的湖水灌进口鼻,耳中只余水声。
我尽可能的屏气,却还是呛了好几口。
头顶粗糙的辱骂不绝于耳。
我挣扎着浮出水面,浑身冻得发抖。
溪水湍急,我抱住一块石头,往岸边游去。
白小姐……
沈京墨还想拽我,被狠狠抖开。
他直接拉住我的胳膊,用了更大的力气,将我往岸边拖。
我恼恨道:我自己可以!你放开我!
听话。
这句不经意的安抚,不仅没平息心中焦灼,反而叫我愈发恼怒,剧烈挣扎:
沈将军都是成亲的人了,不懂得男女授受不亲吗?我白沅芗不是贪生怕死之辈!用不着你抱我跳下!
沈京墨突然折身,一把将我抗在肩上,咬牙道:
下面就是石头滩,不想摔得粉身碎骨就给我闭嘴!
我近乎歇斯底里,你放我下来!沈京墨你不要脸!
命都没了,要脸何用!再吵把你丢下去喂鱼!
他油盐不进,一副混蛋样,直到将我撂在岸边,解开外衣,不容拒绝地拉着我的手,放在自己左胳膊上。
帮我正骨。
我这才发现沈京墨一条胳膊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
胳膊脱臼了。
我没那么大力气。
无碍,你抓稳,我自己来。
沈京墨微微蹙眉,墨发紧贴在他冷硬的下颌,水珠顺着肌肤纹理,滚进宽阔的胸膛里。
他死死咬着牙,往外一拽,只听咯嘣一声,又找了个角度,往里一怼,手指便活动如常。
接着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过来掀我裙子。
沈京墨!我出言呵斥,作势要躲,被他勾住脚腕。
他低着头,动作迅速干练,腿擦破了,还在淌血。别动。
沈京墨撕烂了自己的衣裳,简单用布条捆扎了伤口。
我因寒冷而微微打颤,明明怒火中烧,却发作不得。
这算什么?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说:
待会有场雪。在此之前找不到出山的路,咱们两个,就困死在这儿了。
沅芗,站得起来吗?
话落,连他自己都愣住了。
沅芗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熟悉而流畅,此情此景,在梦中已发生过千百回。
我静静望着他,半晌陡然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我在想,干脆死在这里算了。
做什么折磨我?明明认识,沅芗叫得这样顺口,却不肯认。
沈京墨就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蛋。
白沅芗。沈京墨跟上来。
别喊我!我凶巴巴地边走边骂,我的名也是你能喊的?既然娶妻,就该守男德!不许跟着我!
我怒冲冲往前走,沈京墨便跟着,只在方向出错的时候稍加提点。
走出林间,一股凛冽寒风迎面席卷而来。
白小姐,别走了。沈京墨语气凝重,下雪了。
风气林间,夹着雪。
我仰头看着黑压压的天色,心缓缓沉入谷底。
大雪封山,我们走不出去的,寒冷之后,便是饥饿。
饥寒交迫是最磨人,如何挺得过去?
依沈将军之见,该如何?
沈京墨劈开丛生荆棘,找地方落脚。
早年间,松子山未被皇家征作猎场,山上有不少猎户。
如今数年过去,猎户迁走,只剩附近贼寇流窜,动辄烧杀抢掠,原先猎户留下的房子,多已垮败。
我站在破旧的茅屋前,皱了皱眉头。
沈京墨一刀劈开生锈的门锁,推开,挥手驱散烟尘。
回头见我还楞在原地,道:冷和脏,你选一个。
狗嘴吐不出象牙。
此人与我梦中相去甚远,梦中深情多些,眼前可恶更甚。
我扭伤了脚腕,一瘸一拐地经过沈京墨的身边,淡淡说了句有劳沈将军。
屋中燃起了火堆,然而在四面漏风的房子里,火苗岌岌可危。
沈京墨背对门缝坐在门口,默默往火堆里添柴。
火光照亮了他的侧脸,线条清晰,如刀刻斧凿。
都说,沈京墨是一头狼,长年带兵北战,杀过的人,比吃过的饭多。
不知道他的心肠,是否跟北方的寒冰一样硬。
我靠在湿冷的稻草上,昏昏沉沉入梦。
梦中:
清冽的马蹄声自遥远战场驶来,这一年北地的年关宁静祥和。
门户一开,霜雪扑簌。
沅芗,我回来了。
我跌进一个人的怀抱,很冷,血腥气十足,也很紧,似乎要把我揉进骨子里。
沅芗,打赢了,铁云台战死,我们过个好年。
我听见自己温柔的声音:你都把我弄脏了。
他肆意揉了把我的发,从怀里掏出一枚沾了血的簪子,银的:
你男人为了这枚簪子,差点死在铁云台手里,抱会儿怎么了?
那你擦干净替我带上。
娇气……
白沅芗……
嗯……我呓语着,迷迷糊糊睁眼。
沈京墨的脸靠得很近,手盖在我额头,面容严肃:你病了。
我渐渐回神,意识到方才又做梦了。
起伏的心绪渐渐归于死寂,冷淡地晃开沈京墨,我病得还少吗?
你说话一定得夹枪带棒?
我说的是实话。倘若您知晓我方才梦见什么,只怕也要对我避之不及。
梦见了什么?
我梦到,铁云台死了。
长久的沉默后,沈京墨摇头轻笑:
白小姐不光对我不客气,对我朝仇敌,亦是不客气。若叫那群蛮人知道,白小姐做梦都诅咒他们可汗死,怕要直驱京城,捉你回去。
我盯着地上重新燃起的火堆,淡淡笑了起来,是啊,人家可好好活着呢,是我病了。
哪来的北地?
哪来的捷报?
又哪里来的沈京墨手中,留有余温的带血银簪子?
沈将军,先前多有冒犯,见谅。
沈京墨诧异地看了我一眼,随后垂下眼去,把火添大一些。
夜里冷,明日化雪更冷。做好准备。
被困的第三日,我病如山倒。
滚烫的热和极致的冷叫我有苦难言,只靠沈京墨每日寻回的食物吊着命。
他将我从地上搬到自己腿上,熟练地往我嘴里灌水。
我虚弱地睁开眼,忍着干裂的嗓子说:
别管我了,东西省着点,等撑到雪化干净。
白沅芗,年纪轻轻哪来的伤春悲秋,好好活着。
他不停,继续往我嘴里灌。
我呛了几口,血从嘴里涌出来。
我笑了笑:你看……不知怎的,像活不长了……你是不是克我啊?
原本是玩笑话,沈京墨一听,脸色沉得可怕。
默默喂了点水,他突然说道:我离你远些就是了。
他将所有的衣服盖在我身上,自己真坐得远远的,只穿中衣,用后背抵住了门缝。
数九严寒,手脸露在外头,不一会儿就能冻成冰坨。
他隔着单衣与风霜交刃,冻不死才怪。
你坐过来些。我不忍看他冻死。
不必。
沈将军像个倔驴。
彼此彼此。
时间一晃而过,我烧得头脑发昏,越来越无法分清梦境和现实。
有时候,会拉着沈京墨的手,跟他絮叨很多。
再看见他平静如水的面孔,发觉是自己记错了。
我说的那些,他一概不知,只把我当病人照顾。
沅芗啊……别哭,我爱着你呢……一直爱着……
我徐徐睁眼,动了动嘴唇,气若游丝:你方才说什么?
沈京墨一动未动,我什么都没说。
我眼神涣散,顿悟道:啊……是梦里人唤我了……我得跟他走了……
手腕骤然被人钳住,剧痛激得我顿时清醒,沈京墨道:
今日雪化得差不多了,明日就回去。阎王要带人走,也得问问我同不同意!
我难得打起精神,发现沈京墨脸色较往常惨白。
在墨发遮住的地方,有块干涸的血迹,已然发黑。
何时伤的?我问。
是跳下来那天,被山寇偷袭了后背,他不肯把后背露出来,多因为这个。
轮不到你操心,管好自己。
最后的火苗熄灭了,四周归于黑暗。
以沈京墨的身手,找些干柴不在话下,可如今,他任由火灭。
只有一个原因,他伤势过重,走不动了。
寒冷深入骨髓。
我和他,各居一隅,于黑暗中无声相对。
沈将军,埋骨在此,不甘心吧。
沈京墨淡淡道:与你葬一处,挺好。
不怕我半夜从坟头爬出来,吵得您不得安生。
黑暗中,他呼吸趋于低弱,没有回答。
我陡然拔高了嗓门:沈京墨!
嗯……
我撑起身子,艰难地爬过去,试了试他的鼻息。
那团黑影说道:我还没死。
听那声音,也快死了。
凛冽的山风从四面八方涌入,门前厚实的雪化成水,浸湿了我们的衣裳。
我开始撑着精神头,不停和他说话。
抱抱我吧。沈京墨于一片死寂里,缓慢开口,就一次。
我愣了,最后,只是把披在身上的衣服解了,裹在沈京墨身上。
沈将军,就算死了,也是路秋月替你收尸,轮不到我来抱您。
沈京墨发出短促的一声笑,似自嘲,是啊……自作自受。
长夜漫漫,我和他,谁也不比谁好。
饥饿和寒冷终于战胜了我们,沉默像一头巨兽,张开血盆大口,将生的希望无情吞噬。
可自从滚下山崖醒来,我便不怕死了。
甚至对死亡,有种奇异的熟悉和向往。
当黑暗来袭,我竟无比轻松。
……
白小姐的药煎好了?
是,主子方从狱中出来,正往回赶。赶紧给白小姐喂下,不然又得发脾气。
最先苏醒的是意识,身体很沉,眼皮也睁不开,只静静听着。
一阵骚动后,听几个小丫头诚惶诚恐道: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