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家那辆黑色的卡宴原本是接送我和楚桉上下学用,但我有意要和他保持距离,所以没过多久,就主动提出要每日自己往返。
不过是个再微末不过的要求,楚父没有表示拒绝。
17
顺风顺水的日子并没有过上太久。
十月上,放学,我走出校门,被人从后面一把捂住眼睛,拖进了偏巷里。
后脑勺猛地撞上墙壁,眼前霎时空白一瞬。
有黏稠又带着血腥气的液体滑落,耳边嗡鸣不止。
好半晌时间,堪堪扶墙站稳。
我埋着头缓神,面前传来粗哑难听且带着调笑的声音。
「你现在,日子过得挺滋润啊,时雨。」
那声音……实在太熟悉了。
我抬起眼睛,看到那张狰狞的脸。
是王岳。
养父母家里有很多孩子,他也是其中一个。
他们入狱以后,他便也跟着没了音讯。
可今天却又出现在这里。
「来找我做什么?」
「做什么?」那人脸上露出直晃晃的嘲讽,下一刻,伸手死死钳住了我的下颌,俯身凑近,逼我同他对视。
「攀上了高枝,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阴沟里爬出来的人,不会白捡了个便宜被豪门收养,就以为自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吧?」
他眼里燃烧的妒意太过明显。
我笑了笑:「怎么,自己爬不出来,还不允许我过好日子了?」
「你凭什么?」
他语调忽然拔高,面目变得愈加狰狞起来。
「你凭什么啊……时雨。」
「大家都是一个地方长大的人,你就应该跟我一起烂在地里。」
说话间,他手上动作改换,手由下颌移到我发顶,随即猛地发力,一把攥住我的头发往墙上一下接一下地狠撞。
钻心的疼痛瞬间爬遍全身上下每一个角落。
我面前就是一个已经完全丧失理智的疯子。
我毫不怀疑,如果任由他这样下去,我今夜会死在这,死在这条巷子里。
可是力气和意识都在逐渐流失,眼前事物也越来越不清明。
我连开口呼救都快要做不到了,何况这四周也根本没有路人经过。
不。
就算有又怎么样……
他会来救我吗?
能救得了我吗?
那疯子的骂声入耳,变成一片模糊不清的噪音。
眼皮越来越沉重,原本灼人的疼痛也在消散。
只是可惜。
我这一生,还没有过过一天真正能称得上快乐的日子。
意识彻底坠入黑暗的前一刻,蒙蒙眬眬间,我瞧见小巷巷口,略有光明处,似乎走来一个人影。
是错觉吧。
都这时候了,我还在妄想有人能拉我一把。
18
我是被汽车鸣笛的声音惊醒的。
醒来的时候,我还在那条昏暗的巷子里。
身侧躺着王岳,他脑门上有血迹,看起来像是被打晕过去了。
视线前移。
少年眉心微蹙,正阖眼靠坐在墙边,单手搭在膝盖上。
之前看到的那道人影,不是错觉。
此刻巷子里灯光昏暗,瞧不清他到底是何情况,心下不免担忧。
我忍着头上剧烈的疼痛,绕开王岳,往少年那边靠了靠,试着叫他:
「楚桉?」
「嗯。」
还有意识就好。
我松了口气。
「怎么……」我看了眼王岳,「怎么不报警啊?」
「没力气说话。」他仍旧闭着眼睛。
顿了一顿,又补充道:「手机也没电了。」
那完了,心猛地一沉。
我今天出门压根就没带手机。
「那我们先出去找人帮忙?」
楚桉声音听着有气无力,大概是刚才受了什么伤。
我不敢擅动,只能先试探着出主意。
那头却久久无人应答。
我勉力站起来,走到他身前蹲下,轻轻摇摇他的袖子,又叫了他一声。
他长睫颤了颤,终于缓缓睁眼。
「你没事吧?」我问他。
「有事。」声音低哑。
此时恰好有车亮着灯开过巷口。
明亮的光线滑过一瞬,我总算看清,楚桉此刻脸色惨白如纸,额上沁着一层冷汗。
视线再往下,我看见他的手腕处,血流如注。
像被火燎到一般,我收回了手,颤抖着声音,问:「你怎么了?」
「我现在没力气站起来,」他又闭上了眼睛,「你自己出去找人过来帮忙。」
「注意安全。」
我生来一无所有,且一直一无所有。
这还是头一遭,我竟然感受到一种即将失去的感觉。
不敢再耽搁,我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巷口。
19
医院里,惨白光线通透彻亮。
我坐在手术室门口,不敢抬头看楚询阴沉的脸色。
更不敢抬头,看见显示屏上「抢救中」那三个残忍的大字。
楚桉有先天性心脏病,没有人告诉过我。
愧疚且后悔,忐忑不安地枯坐了整整一夜。
东方将要吐白时,手术室的门终于缓缓打开,医生迈步而出。
万幸,是好消息。
昨夜匆匆赶到医院的楚家人,此刻应该没有一个愿意看见我。
见楚桉没事了,我便也识趣地离开。
走出医院大楼那一刻,抬眼,碧空如洗,天晴得不像话。
大概是这好天气给了我错觉。
我那时竟真的觉得,这不过是场有惊无险的小插曲而已。
我那会儿尚不明白。
麻绳总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
后来万般苦难,这不过只是开始。
20
养父养母入狱以后,我以为自己已经从过往中抽身,可以重新开始了。
但总有些从前的「故人」,他们还记挂着我。
如同深渊里爬出的厉鬼一般,张牙舞爪,肆意叫嚣着,要把我从这人世间,再拖回深渊里去。
那天以后,无论上学放学,楚父都安排了专人接送我。
周末,假期,没有重要的事情要办时,我甚至从不出门。
可是,没用的。
那些人,他们如影随形,根本摆脱不得。
周日,学校美术课有活动,由一个老师带着全班外出采风。
走在大街上,隔着喧嚣人群,我不过回头匆匆一瞥,便恰好与王岳对上视线。
他站在对街,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我,像荒野上饥饿的狼盯上了猎物。
我像被钉在了原地一般,脚下步子一步都迈不动,视线竟也一时没有移开。
许久之后,王岳挑衅地,满怀恶意地张口,朝我做了一个口型。
「等着。」
后背瞬间爬满悚然的寒意。
21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感觉自己被人盯着。
但是最近,这种感觉忽然之间消失了。
我知道,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这天上午,风和日丽,平平无奇,但同学们看我的眼神都很怪异。
莫名其妙且一头雾水地上了一上午课,早四课间,终于有人提醒我看一眼学校论坛。
趁着午休时间,我摸到学校的天台上。
高处不胜寒,古人诚不我欺。
我把校服拉链又往上拉了拉,深吸一口气,打开了手机。
市一中的校园论坛上,无数有关于我的帖子刷新得飞快。
高二十九班的时雨。
是个有人生没人养,自小被父母遗弃的孤儿。
跟着一个犯罪团伙长大,脏事儿干过不少。
能被带回楚家,是因为——她把自己,「献祭」给了楚桉的父亲。
流言四起,真假互掺,假的居多。
越说越离谱,越扯越无稽。
可是三人成虎,众口铄金,积非成是。
那些关于我的阴暗过往,我竭力隐藏在心底的旧疮疤,就这么,连带着恶心人的构陷和无凭无据的污蔑一起,被毫无预兆地公之于众。
我彻底沦为了一个谈资,一个笑话。
天台风大,刮得人脑子都不太清醒。
手机还在一条接一条地不停弹出新消息,提示音扰得人心烦,刺耳至极。
我摁熄了屏幕,站在围栏边沿往下看。
有那么一瞬间,心里想着,是不是从这里一跃而下,一切就都能结束了。
手都已经搭上了围栏边沿,翻出去就好了。
可就在这时,电话铃声响起。
我拿起手机,看了眼来电显示。
是楚桉。
按下接通键,那头传来少年清朗的声音,染着笑意,问我,晚上要不要一起回家。
张了张口,没能说出话。